<友情塔>(暫別------致D)

層層疊疊
彼此的生命
因此而相遇

究竟
有沒有哪隻手
正在把玩友情塔
這人世間的玩意？

開始的時候
不管你是星星，是三角，
還是哪個英文名字的代號
總貼心地緊靠一起

不過規則
原來是分離
暫別的足跡
要印在陌生的遠地
留下來的肩膀
也有更沉重的要扛

從此各自在不同的地方
東西南北遙遙守望
才發覺
友情塔愈來愈高
也難免愈來愈晃

不知有否這麼一天
命運之手故意顫抖
假使真的要塌下
我們就來舖成一張網
在我或你或他跌倒的那處
及時張開
穩穩把彼此接住
這樣
大家就會重遇

友情塔
友情不塌

*好友D離別在即，謹以此作留念，緊記勿失聯絡。相片由M提供，謝！

<魚市場記>余光中

永遠，不能夠忘記
魚販子的刀砧板上
───赫然你身首異處
剖開的半邊身子朝上
另一半已經賣走
只剩下，嚇，一片赤心
還在間歇地跳抖

我的心也猛地一抽
感應你無頭的絕望
遠來的江湖客啊
你再也回不了故鄉
已經剖腹又斷腸
痛心你的恨事
血淋淋無可隱藏

想從前你比我更自由
琉璃的歲月悠悠
青荇和翠藻的深處
一擺尾，一搖鰭
盡是相忘的朋友
誰知逍遙的波浪裏
到處佈下了危機？

從陰險的魚網
到委曲的簍筐
從酷刑的砧板
到講價的秤盤
最後是妻子的廚房裏
一匙黃酒，幾片葱薑
來打扮你的悲劇

該安慰你，或向你賠罪？
我不會下鉤或撒網
也不會手起刀落
無情的販魚郎那樣
只是一上了餐桌
也會欣然動筷子
做無辜的同黨

天真的吳郭魚
誤落人間的地獄
只翹起幾根空魚刺
指著聖人的推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魚，安知魚之苦？
子在濠上，魚在俎上

*哀哉吳郭魚！余近偶貨於市，屢見鮮魚遭生宰活剝，隱隱然心下不安。見此詩，赫然有感，乃載於此。吳郭魚，香港名非洲鯽。

<家> 舒巷城

租約又期滿了，租金又漲了

又一次要搬走了


我不是過路人

這裏是我生長的地方

但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裏呵，我流浪又流浪

<半夜，我在浴室看見你吊在窗花的小鞋>王良和

半夜，我在浴室看見你吊在窗花的小鞋
好像還要走路，好像今天入黑
還載着你的小腳，踏着游泳池外的鐵網
讓你看水光，網住最先跌落人間的星星


此刻它揚着沐浴後潔淨的微光
成為黑暗包圍的焦點
卻在我的心中越顯明亮，像星星
它將繼續載你去旅行麼，你喜歡
拎着小鞋蹣跚走來
回頭指指大門
開始有自己，想到的地方


我不能把門牢牢關上
你將有更大的船，有自己的海鷗和風
走到嬰兒牀前，黑暗裏
把毛巾拉到你的肩上
收拾牀邊的衣服和玩具
就像為你整頓，纜索和船槳


這吊着的小鞋將為我所珍惜
仍響着練習的步聲，仍長久細小
在我將來的暗夢裏閃光


夜很靜，清晰聽到你均勻的呼息
俯身輕輕湊向你微暖的小臉──
夜空垂垂覆下
黎明將臨，打開門，你會看見
大海和船帆

<警告紅尾伯勞>余光中

鳥仔踏，遍地插

不是逍遙的竹竿頂

不是天真的瓊麻花

疲倦的遠來客啊

歇腳，要看個仔細

美麗島的天空

現在已經不美麗

貪錢的獵人夠陰險

貪嘴的食客正流涎

貪婪之島夠貪婪

小心啊莫闖進這黑店

莫踏上鳥仔踏，遍地插

免得落魄在他鄉

一串串，一排排

燒烤的店裡倒著掛

向反了的天空去尋找

遠在西伯利亞

不歸路那頭的家

<飛瀑> 余光中

不是失足更不是自盡
一路從上游奔騰而來
是來赴懸崖的挑戰
飛吧，轟動千山的一縱
把生命揚在半空
乘著最透徹的一刻
已往和未來斷然一割
把危機化成了生機
這壯烈的交割典禮
這一去，就是下游了
那一堆獰怪的亂石
全在那下面等我
要把我撞傷，撞碎
撞成飛沫和漩渦
卻攔不住我
向一個出海口
奔騰而去的決心

----"對於清楚自己要到哪裡去的人，世界會讓出一條路來，任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