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2日星期四

<五行無阻>余光中

任你,死亡啊,謫我到至荒至遠
到海豹的島上或企鵝的岸邊
到麥田或蔗田或純粹的黑田
到夢與回憶的盡頭,時間以外
當分華的劍影都放棄了追蹤
任你,死亡啊,貶我到極暗極空
到樹根的隱私蟲蟻的倉庫
 也不能阻攔我回到正午,回到太陽的光中
或者我竟然就土遁回來
當春耕翻破第一塊凍土
 你不能阻攔我
從梨尖和大地的親吻中躍出
或者我竟然就金遁回來
當鶴嘴啄開第一塊礦石
 你不能阻攔我
從剛毅對頑強的火花中降世
或者我竟然就木遁回來
當鋸齒咬出第一口樹漿
 你不能阻攔我
從齒縫和枝柯的激辯中迸長
或者我竟然就火遁回來
當霹靂搠下第一閃金叉
 你不能阻攔我
從驚雷和迅電的宣誓中胎化
或者我竟然就水遁回來
當高潮激起第一叢碎浪
 你不能阻攔我
從海嘯和石壁的對決中破羊
即使你五路都設下了寨
金木水火土都閉上了關
城上插滿你黑色的戰旗
也阻攔不了我突破旗陣
那便是我披髮飛行的風遁
風裡有一首歌頌我的新生
 頌金德之堅貞
 頌木德之紛繁
 頌水德之溫婉
 頌火德之剛烈
 頌土德之渾然
唱新生的頌歌,風聲正洪
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豈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壯麗的光中

2009年2月11日星期三

<面紗如霧──長女珊珊的婚禮上>余光中


羅安格林幸福的步調
風琴聲裡你挽著我的臂彎
走向過道的彼端,緩緩
牽動滿堂炯炯的目光,向聖壇
羅安格林的音韻正悠揚
且讓新郎再等待一下吧
幾分鐘後就相守一生
面紗如霧,你的臉龐在霧裡
興奮的眼神帶著赧笑
遠眺著薔薇色的未來
而我,雖然一步又一步
也朝前走著,我卻在回顧
透過夢幻的白紗如霧
透過一張圓頂的紗帳
裡面正睡著一個女嬰
我搖著一架小推車,輕輕
搖著也是這樣的七月
搖著廳門街深長的小巷
搖著被蟬聲催眠的下午
──大風琴聲戞然而止
幾分鐘的地毯啊已到盡頭
留下那嬰孩在手推車裡
還在古老的巷底搖著
要搖到幾時才長大呢
才有陌生的武士來吻醒呢
「是誰啊來將這新娘交出?」
忽然那牧師問道,滿堂肅靜

我遲疑了一下,說,「是我」

2009年2月10日星期二

<母難日.三題>──余光中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迴盪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矛盾世界>

快樂的世界啊

當初我們見面
你迎我以微笑
而我答你以大哭
驚天,動地

悲哀的世界啊
最後我們分手
我送你以大哭
而你答我以無言
關天,閉地

矛盾的世界啊
不論初見或永別
我總是對你大哭
哭世界始於你一笑
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天國地府>

每年到母難日
總握著電話筒
很想撥一個電話
給久別的母親
只為了再聽一次
一次也好
催眠的磁性母音

但是她住的地方

不知是什麼號碼
何況她已經睡了
不能接我的電話
「這裡是長途台
究竟你要
接哪一個國家?」

我該怎麼回答呢
天國,是什麼字頭
地府,有多少區號
那不耐的接線生
卡撻把線路切斷
留給我手裡一截
算是電線呢還是

若斷若連的臍帶
就算真的接通了
又能夠說些什麼
「這世界從你走後
變得已不能指認
唯一不變的只有
對你永久的感恩」

2009年2月9日星期一

<一雙舊鞋>余光中

陪我走過這一段世途
上山下山
上樓下樓
左轉右彎
停停走走
而在最合腳的時候
卻準備將你一拋
緣份已盡,不再回頭
崎嶇是你的,碎石與泥沙
沈重是你的,難走的路途
總是狠狠將你踐踏
有時要踢,有時要跨
最後一次捧你在手裡
撫摸已經破舊的外型
依然帶著我穿慣的體
以後的路呢,你問
自然有新鞋來陪伴
──直到有一天
所有的路都到了終點
任何鞋子不能送行
這一具破舊的軀體
又會怎樣地被人拋棄
在怎樣的一條路邊?


2009年2月8日星期日

<一枚銅幣>余光中


我曾經緊緊握一枚銅幣,在掌心
那是一家燒餅店的老頭子找給我的
一枚舊銅幣,側象的浮雕已經模糊
依稀,我嗅到有一股臭氣
一半是汗臭,一半,是所謂銅臭
上面還漾著一層惱人的油膩
一瞬間我曾經猶豫,不知道
這樣髒的東西要不要接受
但是那賣油條的老人已經舉起了手
無猜忌的微笑蕩開皺紋如波紋
而我,也不自覺地攤開了掌心
一轉眼,銅幣已落在我掌上
沒料到,它竟會那樣子燙手
透過手掌,有一股熱流
沸沸然湧進了我的心房。我不知道
剛才,是哪個小學生用它買車票
哪個情人曾用它卜卦,哪個工人
用污黑的手指捏它換油條
只知道那銅幣此刻是我的
下一刻,將隨一個陌生人離去
我緊緊地握住它,汗,油,和一切
像正在和全世界人類握手
一直,我以為自己懂一切的價值
百元鈔值百元,一枚銅幣值一枚銅幣
這似乎是顯然的真理
但那個寒冷的早晨,我立在街心
恍然,握一枚燙手的銅幣,在掌心

2009年2月7日星期六

<挖土機>余光中

嗜土的樣子就像嚐血
那一排無可理喻的怪牙
只要一口咬定
就缺了一大塊風景
泥沙就從牙縫裡瀉下
扎扎的馬達聲裡
不到一個月,就把整個山坡
吃剩了瘦瘦的半條背脊
到底要嚼碎多少牧歌
你才肯罷手呢,怪牙?
無論我跑得多遠
無論我跑得多快
只怕再也逃不過
來勢如坦克你的履帶
一小時幾碼的速度
在我的腳跟後一路追來
誰要是敢向你索討
失蹤的蝴蝶,蜜蜂和鳥
和幾畝不能復活的春天
那一排猙獰的怪齒
伸長着頸子昂頭吼叫
「凡我到處,誰都擋不住
一整排蠢蠢欲動的樓屋
一整條不耐煩的公路
都在我背後擠我推我
催我的履帶帶動未來
不相干的,通通都給我讓開
別阻礙嶄新世界的隊伍
你要的風景嗎,還你!」
一陣骨碌碌之後
又吐出一大口泥沙

<控訴一枝煙囪>余光中

用那樣蠻不講理的姿態
翹向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無忌憚
對著原是純潔的風景
像一個流氓對著女童
噴吐你肚子不堪的髒話
你破壞朝霞和晚雲的名譽
把太陽擋在毛玻璃的外邊
有時,還裝出戒煙的樣子
卻躲在,哼,夜色的暗處
像我惡夢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聽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風在哮喘,樹在咳嗽
而你這毒癮深重的大煙客啊
仍那樣目中無人,不肯罷手
還隨意撣著煙屑,把整個城市
當作你私有的一只煙灰碟
假裝看不見一百三十萬張
——不,兩百六十萬張肺葉
被你薰成了黑懨懨的蝴蝶
在碟裡蠕蠕地爬動,半開半閉
看不見,那許多矇矇的眼瞳
正絕望地仰向
連風箏都透不過氣來的灰空

2009年2月1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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